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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褚桓立刻改口:“不过说不定他只是晚点过来,可能过几天就……”
南山伸出一根食指,打住了他的话音,把熬好的草药端过来递给他。
褚桓困惑地想了想:“站住?不许动?此路不通?”
他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,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,用了个巧劲,不着痕迹地挣脱南山。
他的安慰是徒劳的,不知道南山听懂了多少。
小芳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在原地转了几圈,依然不肯放弃,过了一会,他站定,伸出一只大熊掌,立在自己面前,然后挥起蒲扇一般的巴掌,来回扇动。
褚桓:“南山……”
褚桓略微有些牙疼:“那个……大耳光子扇一打?”
那是绿油油黏糊糊的一碗,卖相十分险恶,可是褚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,居然二话没说,接过来就喝光了。
他觉得自己有点唐突,于是动作一顿,把伸出了几厘米的手又给缩了回来。
乘客中,有搭车返乡的进城务工人员,有去临近的乡镇探亲的,还有背着行李送孩子去途径的县城里读书的……嗯,还有一个人。
褚桓:“呃……”
那青年上车很早,却偏偏坐在了最不舒服的侧座上,应该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手离开行李,他身上带着很少出远门的人那种特有的紧张,而每到一站,青年都会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站牌,不像走亲访友,应该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。
但是到了终点站,褚桓就没见过那个青年了,想来大概是年轻人在半路上深刻体会了什么叫穷乡僻壤,感受到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,一时打了退堂鼓,在中途下车跑了。
“别,”褚桓干咳一声,“不敢当。”
褚桓以为自己会睡不着,连只猫走过来都能惊醒他,别说屋里有两个大活人,可在那叶笛声中,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疲惫的放松,不知不觉中,就已经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过去。
褚桓苦笑着摸摸鼻子:“……总不能是‘江南style’吧?”
“你是说,你昨天在车站接的人,是要到你们族里教课的支教老师吗?”褚桓问。
褚桓心里嘀咕:“别是有什么神附在这玩意上了吧?”
其他两个人期盼地看着他。
“你说的那个人,我可能……”褚桓话音一顿,他看着南山期盼的表情,忽然就不忍心了。
小芳说的是:昨天从车上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人。
这位长着美丽大眼与长辫子的兄弟看来是没有一个表演细胞,不过上天给他开了另外一扇窗——就他的表演来看,褚桓感觉他应该是打家劫舍的一把好手。
褚桓:“……”
……当然,熟悉不代表就是对的。
南山:“老……师。”
这样润了喉咙,喝完再来比划。
南山吃力地听懂了他的意思,皱了皱眉。
误会看来是解释清楚了,等他再醒来地时候,那两个人差不多也应该已经走了吧?
褚桓:“但是下车的时候没再看见他,我猜他可能是中途遇上了什么事,临时改了目的地……”
褚桓:“哎——等等等,不不不不,你……你先别激动。”
“是老师,不是老帅。”褚桓纠正,他伸出手,本想把那本字典拿过来指给对方看,忽而想起了人家对待字典那郑重其事的态度。
褚桓想起来了,那是个戴眼镜的青年,细皮嫩肉,看得出不是体力工作者,他记得那个年轻人的行李箱很大很沉,看样子是要出远门,并且打算住上一阵的样子。
“我……我这不好。”南山轻声说,“不来。”
说完,南山站了起来,伸手为褚桓拢了拢被子,又把他的眼镜和换下来的衣服取过来,放在床边便于取放的地方,衣服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,而他随身的东西——军刺和枪都还别在原来的地方,连随身的迷你救生包都原封不动地躺在他的兜里,对方仿佛没有碰过。
南山扶着他躺下,而后又走到窗边,拿出了一片叶子,叶笛的小调再次响起,这一回听起来没有那么欢快了,却也没有多怨念多沉重,只是尾音悠长,显得有一点寂寞。
他伸手又缩手的动作不过尺寸之间,南山却看懂了,他立刻双手捧起那把鸡零狗碎的字典,进贡似地捧到褚桓面前,热情洋溢地险些戳了褚桓鼻子,整套动作如同献上了一条圣洁的哈达。
这话说完,褚桓自己都觉得对方肯定听不明白,但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一点。
小芳听不懂是怎么回事,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,急得脸都涨红了。
南山把他的话转述给小芳听,把那位仁兄气得亮出嗓子哇哇大叫了几声,忽闪着铁锤大的拳头,看样子很想把褚桓的脑浆砸出来好好洗一洗。
只见这汉子气沉丹田,横跨马步,大叫一声,双手展开,做出一个拦路的样子。
褚桓又嗅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,当即觉得自己是醉得有点糊涂了。
“老师”两个字一出口,南山的眼睛顿时就亮了,里面好像落了两颗小金乌,褚桓觉得自己被少数民族兄弟的自酿酒灌醉了,他让那双眼睛晃得直晕。
不需要语言传达。
他这才明白,“南山”很可能是某个会说汉语的人替他起的,他本族的名字听起来还要更曲折离奇一些。
南山出声制止了小芳,以防他自己把自己气死,褚桓发现他说话十分管用,只一开口,不忿的小芳立刻就令行禁止地闭了嘴。
南山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。
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吞吞吐吐。
他好一会一言不发,褚桓却感觉到了那种沉重的失落。
哦,楮桓记得他手里还捧着一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。
他们花了半个多小时,经过了无数轮“你来比划我来猜”,始终处于鸡同鸭讲的状态。
好一会,褚桓放缓了声音,近乎轻柔地说:“我可能遇见过你们等的老师,嗯……他个子不高,拿着一本小学生教材——小学生,就是孩子,教材就是书,书你知道吧?像你拿的这个一样的——就是给孩子看的书。”
他真的还想再听一次之前那让人心情愉悦的叶笛小调。
南山一愣。
褚桓犹豫了一下,提醒说:“其实如果需要老师,你们可以找自己的行政人员,就类似村长、族长的这些人,让他们向县里提交申请,每年都有支教大学生报名的……”
“肯定是酒喝多了。”他把自己所有失态的缘由都一言以蔽之了。
“凶猛的毛猴”是他们那边奇特的审美文化,还是帅哥又查错字了?
他的学习能力让褚桓惊异——方才南山用字典找字的时候,由于错处太多,褚桓为了便于交流,会把他指到的每个字都念出来,没想到一转眼,他竟然就记住了大半,读音模仿得像模像样,这句话虽然说得不大连贯,用词也精简得让人发指,但褚桓确实听懂了。
褚桓只好接过,翻到“师”字,指给他看:“这个,老师的师。”
小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这人不凶神恶煞的时候,还显得怪憨厚的,他抓了抓茅草一样的乱发,看着褚桓的表情有些眼巴巴的。
小芳不懂,南山代他回答了一个名字,在褚桓听来,那就是一串漫长而动听的乱码。
半睡半醒的时候,褚桓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:要么我跟他们走得了。
南山不明白什么叫“不敢当”,他虔诚地抓住了褚桓的手,动作飞快,褚桓一僵,愣是没躲开。
随即,他又觉得这想法是异想天开——去偏远少数民族地区教汉语?专业也不对口啊。
直到褚桓三口一干杯地喝空了南山的第一坛酒,他才摸到一点与对方沟通的门道。
南山大笑,小芳泄气地摇摇头,接着,他双手并拢,垂手腕,十分有节奏地晃了晃。
说得口干舌燥了,就暂且休息,俩人无计可施地相对而坐,一起大眼瞪小眼,这时,南山就会给他倒一杯酒——这好像已经成了他们俩沟通感情的唯一方法。
南山对他说了句什么,小芳听了睁大了眼睛,凑到褚桓跟前,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形,又攥起拳头做滚动状,而后用两根手指交替,模拟人走路的样子,最后指了指褚桓,伸出了一根手指。
褚桓还以为这个自己看懂了,恍然大悟:“骑马!”
褚桓渐渐习惯了酒里的腥味,从中品出了些许野性的醇香来,最后他自己也不记得喝了多少,上了头,他在微醺的状态里往床头上一靠,观赏小芳如何领衔表演一番上蹿下跳的哑剧。
褚桓用力掐了掐眉心,仔细回忆了一番,头天上车的时候,车上有几十号人,他下意识地把每一个人都扫了一眼,此刻稍稍一想,每个人的特征还都在他脑子里。
这次褚桓终于精准的接收到了他的信息。
南山握着他的拳头,先是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捶打了几下,而后闭上眼睛,低下头,轻轻地用额头碰着褚桓的手指。
南山麻利地在字典里找到了“老”“帅”两个字,他甚至没有从部首查起,一翻就到,对这两个字比对自己的名字还要熟悉。
南山忽然叹了口气,微微抬起头,半阖上眼睛,俊秀的面孔显露出坚硬的线条,他像一块固守而又孤独的石像。
“我,”褚桓指了指自己,配合上简单的手势,尽可能地把话说的清晰明了,“不是你要找的人。”
褚桓讪笑一下:“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?”
这对于褚桓而言,又是个不怎么熟悉的感受,无论是少年时期四处惹是生非,还是他后来沉潜下来一路腥风血雨,褚桓都没有对谁不忍心过,可是到了这里,他居然硬是把心里的话来回斟酌了两三遍,搜肠刮肚也没找到一个委婉些、又能让对方理解的说辞。
南山却勉强一笑,摇了摇头:“不好,不喜欢来。”
应该是那个人才对。
见褚桓神色游移,南山就热情地讲解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,他笑容灿烂地翻开字典,指了指一边的长辫汉子,竖了竖拇指表达赞赏,而后赞赏地把“凶猛的毛猴”这五个血淋淋的大字摊在褚桓面前。